《围城》摘抄

◆ 一

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,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,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,本身是看不出的。

孤芳自赏、落落难合的神情——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

忠厚老实人的恶毒,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,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

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;又有人叫她“真理”,因为据说“真理是赤裸裸的”。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,所以他们修正为“局部的真理”。

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,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、爱尔兰人的急智、还有爱尔兰人的穷。

相传爱尔兰人的不动产(Irish fortune)是奶和屁股;

在大学同学的时候,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。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,不肯随便施与。现在呢,宛如做了好衣服,舍不得穿,锁在箱里,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,有些自怅自悔。

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,气势顿长,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。

◆ 二

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,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。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;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,我们看着好玩儿,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,就风趣减少了。

她的平淡,更使鸿渐疑惧,觉得这是爱情超热烈的安稳,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,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。

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,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。

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,未破时五光十色,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。

◆ 三

上海是个暴发都市,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。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,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,拘束、孤独,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。

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,有两个浅酒涡。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、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,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,仿佛是好水果。她眼睛并不顶大,可是灵活温柔,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,大而无当。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,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,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,腰束的带,身体睡的席,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,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。她头发没烫,眉毛不镊,口红也没有擦,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,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。总而言之,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——一个真正的女孩子。

“别客气,我求你明天来。我想去吃,对自己没有好借口,借你们二位的名义,自己享受一下,你就体贴下情,答应了。

他那天晚上的睡眠,宛如粳米粉的线条,没有粘性,拉不长。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,使他醒了四五次,每醒来,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,声音在自己耳朵里。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句,一举一动都将心熨贴着,迷迷糊糊地睡去,一会儿又惊醒,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,忍住不睡,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。

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,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,决非那么轻易简单。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,那么,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,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。

应酬时小意儿献殷勤的话,一讲就完,经不起再讲;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、听不厌的话,还不到讲的程度;现在所能讲的话,都讲得极边尽限,礼貌不容许他冒昧越分。

他恨不能用英文写信,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,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;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“我的亲爱的唐小姐”、“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”。

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,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那样高,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,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,不用说高兴得险的忘掉了哲学。他们理想中国是个不知怎样闭塞落伍的原始国家,而这个中国人信里说几句话,倒有分寸,便回信赞褚慎明是中国新哲学的创始人,还有送书给他的。

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,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,笼内的鸟想飞出来;所以结而离,离而结,没有了局。
苏小姐道:“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,不过,不是说鸟笼,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,城外的人想冲进去,城里的人想逃出来。”

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,差不多完全成功,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。

这吻的分量很轻,范围很小,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,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《圣经》,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,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。

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!我不能再待了。”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结婚,跟自己讨论将来的计划。他不知道女人在恋爱胜利快乐的时候,全想不到那些事的,要有了疑惧,才会要求男人赶快订婚结婚,爱情好有保障。

我爱的人,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,他在碰见我以前,没有过去,留着空白等待我。

◆ 四

人家的天地里,他进不去,而他的天地里,谁都可以进来。

信口胡扯,而偏能一语道破,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。

他所说的“让她三分”,不是“三分流水七分尘”的“三分”,而是“天下只有三分月色”的“三分”。

只可惜经理室太小,走不上两步,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复能供周经理瞻仰。

不知怎样,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,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,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。

。鹏图还没有做惯父亲,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,并不觉得创造者的骄傲和主有者的偏袒。

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,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,又腻又粘,又软懒无力,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。

鸿渐道:“我忘掉问你,你信上叫我‘同情兄’,那是什么意思?” 辛楣笑道:“这是董斜川想出来的,他说,同跟一个先生念书的叫‘同师兄弟’,同在一个学校的叫‘同学’,同有一个情人的该叫‘同情’。”

◆ 五

“那最好!不要提起我,不要提起我。”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,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,刚划亮,火柴就熄了,眼前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。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,一个在这条船上,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,没来得及叫唤,彼此早距离远了。这一刹那的接近,反见得暌隔的渺茫。鸿渐这时候只暗恨辛楣糊涂。

男人肯买糖、衣料、化妆品,送给女人,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,不买了送她,女人也不要他送。这是什么道理?借了要还的,一借一还,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,而且不着痕迹。

鸿渐昨晚没睡好,今天又累了,邻室虽然弦歌交作,睡眠漆黑一团,当头罩下来,他一忽睡到天明,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,都给睡眠熨平了,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。他忽然想,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,失眠绝食,真是不容易的。

女人这怪东西,要体贴起人来,真是无微不至,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。

辛楣也累得很,只怕鸿渐鼾声打搅,正在担心,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,滤清了梦,纯粹、完整的睡眠。

一觉醒来,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,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,面粘心硬,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,走路容易滑倒。

第一辆新车来了,大家一拥而上,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,只没上前线去。

旅馆名叫“欧亚大旅社”。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,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,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。

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,喂孩子吃奶;奶是孩子吃的饭,所以也该在饭堂里吃,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。

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。

“想到你还是想你?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,亲戚、朋友、仇人,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。真正想一个人,记挂着他,希望跟他接近,这少得很。人事太忙了,不许我们全神贯注,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。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,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,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,想到而已。”

沿床缝里挨到桌子前,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,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,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,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,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,看得代她脸痒,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。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,鸿渐一跳,想也许自己眼错,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,再一看,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。

鸿渐饿得睡不熟,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,几乎腹背相贴,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“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”还不够亲切;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,长得像失眠的夜,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。

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,他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而能自身来回了。

对于丑人,细看是一种残忍——除非他是坏人,你要惩罚他。

幸亏年轻女人的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,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得衰败,只像清明时节的梦雨,浸肿了地面,添了些泥。

◆ 六

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。这“老”字的位置非常为难,可以形容科学,也可以形容科学家。不幸的是,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,科学家像酒,愈老愈可贵,而科学像女人,老了便不值钱。

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,信封虽然不大,而上面开的地址“外交部欧美司”六字,笔酣墨饱,字字端楷,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。

韩学愈容颜灰暗,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,隐身不见,是头等的保护色。

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得跟中国人不同: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,潦草塞责的丑;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,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,所以丑得有计划、有作用。

,才回过头来,发现她打开手提袋,在照小镜子,擦粉涂唇膏呢。鸿渐一惊,想不到孙小姐随身配备这样完全,平常以为她不修饰的脸原来也是件艺术作品。

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,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,钉铁跟的皮鞋太重,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。

厕所的气息也像怕冷,缩在屋子里不出来,不比在夏天,老远就放着哨

◆ 七

鸿渐见了她面,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,消散净尽

“真有点像,亏你想得出!”
一句话的意义,在听者心里,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,声息全无,过一会儿“喵”一叫,你才发觉它的存在

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,就像饮食男女,像死亡。有时,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。随你政见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,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,仿佛磁器上的裂纹,平时一点没有什么,一旦受着震动,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。

◆ 八

假如再大十几岁,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,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,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,烧起来没有救的。

柔嘉问今天是八月几号,鸿渐说二号。柔嘉叹息道:“再过五天,就是一周年了!”鸿渐问什么一周年,柔嘉失望道:“你怎么忘了!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么?”鸿渐惭愧得比忘了国庆日和国耻日都利害,忙说:“我记得。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我都记得。”

◆ 九

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,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,等夜深人静,搬出来一一细数:“当、当、当、当、当、当”响了六下。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,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,蓄心要待柔嘉好,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;那时候,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,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,到她厂里做事。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,深于一切语言、一切啼笑。

◆ 所想

感谢你看到这里。

这是我第四遍看这本书了。看了那么多遍,故事还是那个故事,生活却在不停地变着。

Thanks for rewarding